住展雜誌
前兩天，《經濟學人》把台灣抬上封面，匯率、順差、房價、壽險資金，全都端上檯面。這些名詞，台灣人聽了二、三十年，耳朵早就長繭。那篇文章真正有趣的地方，不在於它揭開了什麼新面紗，而是把眾人熟悉的東西簡單換了一次排列，就浮出一個讓人不忍卒睹的病徵。
人家只不過是客客氣氣敲了個門，後面的問題，還是得我們自己來收拾。這幾年，台灣靠一根科技大梁撐起出口，科技產品在出口的占比從2018年的大約三成，一路爬升到如今逼近五成。數字表面亮眼，但背後卻有不小隱憂：產業集中度逐年升高，資金卡在房地產動彈不得，壽險資金也愈走愈遠、一路往海外配置，公共投資的腳步更是形同慢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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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現象分開看，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放在一起，便勾勒出《經濟學人》筆下那個「台灣病」的輪廓：經濟一路前衝，國內制度與產業結構卻因為安逸，幾乎停滯不前。經濟史上，這樣的畫面常出現在經濟體發展週期後段──日本在1985到1991年間，正是在光鮮的成績單底下壓著一連串不肯更新的制度，最後迎來漫長的轉折。
房市成了大水缸
其中，房地產最容易看出端倪。台灣利率多年維持低檔，加上投資管道有限，各種審查流程又層層相扣，錢自然流向最熟悉、也最容易理解的地方。久了，房市就變成金融體系最大的一口蓄水池。
更關鍵的是，台灣的住宅擁有率高達八成以上，遠高於美國的大約六成、日本的六成出頭。房子在台灣不只是居住空間，而是大多數家庭的主要財富載體。一旦這個角色確定，整體儲蓄與資金便難以離開房地產；當資金長期被鎖在同一個標的，企業要錢、創新要錢，公共工程也要錢，結果就是大家端著水盆一起在同一口缸前排隊。
但要讓這口水缸真正流動，得先長出能吃得下二、三十年資金的新標的。長租住宅能否商品化，社會住宅能否更大規模金融化，都市更新與基礎建設是否能發出長天期債券，甚至基礎設施能不能以更成熟的治理做成REITs上架市場，這些都決定了資金願不願意從單一標的抽離，分散到足以承接長期部位的多元資產上。
壽險的長期壓力
壽險業的海外配置，說穿了也是同一個故事。台灣壽險的海外投資規模已超過七千億美元，外幣資產比重一度逼近七成。隨著IFRS 17上路，壽險公司在帳上必須把「未來要賠給保戶的錢」算得更長、更精準。義務期間拉長，投資決策就得跟著改變，只能去找那種可以「抱很久、波動又不會太劇烈」的標的來配對。但台灣本地能提供這類長期報酬的商品太少，找不到，只能往外跑。
在未來一年，全球長天期利率仍將維持在相對高位，外幣避險成本也不易大幅下降，再加上金融監理要求加重與會計制度的調整，外幣曝險反而可能成為壓力來源。而看似只是壽險業面臨的壓力，實際上正是台灣資金市場多年來的結構性缺口──缺乏足以承接長期資金的本土標的。
同時，這也是台灣重建資本市場基礎的難得機會。只要本土市場能端出更成熟、可長抱的長天期資產，壽險資金就有落腳之處，民間儲蓄與長期退休資金也才有理由留在島內，整體資金流向才能慢慢回歸健康。
台灣在放大鏡下
資金的去處是一個問題，產業能不能落地又是另一塊，而且這一塊對未來十年的重要性反而更高。現在外資打開投資清單時，第一眼看的已經不只是地段、租稅，還有綠電占比、併網速度，以及尖離峰能不能撐住──這些都已成了跨國企業設廠的必要條件。
然而，目前台灣綠電占比不足一成，落後韓國，也不到日本的二分之一。綠電若追不上企業的用電曲線，外資新增投資只好悄悄外移。但更大的問題是：當外資產能轉向其他國家，台灣既有供應鏈的擴產節奏也會被迫跟著外移，整體連動效應遠超過單一企業的選址。
台灣過去十年累積的技術紅利，靠的是供應鏈緊密、地理距離短、反應速度快；一旦能源供給跟不上，這些優勢會在下一輪投資週期中被稀釋，從產業群聚變成「被迫分散」。
近幾年，電力供應確實成了企業擴產與外資設廠最大的門檻，而國際最在意的，卻是台灣每一項決策所透露的信號。隨著供應鏈位置越重要，聚光燈就貼得越近；接下來，台灣的匯率走向、資金往哪流、供應鏈如何佈局、能源政策向哪靠，都不能再自說自話，因為每一個判斷都不只關乎外資的投資意願，也會直接成為本土供應鏈未來要不要繼續留在台灣擴產的重要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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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方向決勝負
接下來一年，有三個方向將主導局勢。第一是資金能不能找到新的落腳處。台灣缺的不是錢，是能吃下長期資金的工具；壽險與退撫基金每年都有破兆的再配置需求，但本土市場端得出的商品太少。只要監理稍微鬆動、治理更成熟，長租住宅、基建債、REITs 等資產都有機會真正成形。
第二是電力的速度。企業用電預估早已送往台電，接下來新增併網多少、綠電合約增加多少、尖離峰能不能撐得住，只要幾個季度就能看出大概。撐得住，投資就會靠過來；撐不住，資金自然往外走。
最後看出口集中度。這兩年科技業跑太快，出口重心一路偏向半導體。只要科技成長稍緩，其他產業在外銷或接單上稍微往前一步，出口集中度就會被拉開。要做到這點，關鍵不在於押注科技，而是讓其他產業都有擴產、接單、拓展新市場的空間。如此一來，即便短期內科技出口占比不掉，只要它對就業與稅收的影響不再「風吹全國動」，國家體質的穩定度就會明顯提升。一旦台灣不再依靠單一產業吃飯，任何一個景氣循環到來，都不至於讓一整個家庭的預算翻船。
關鍵在自己手上
平心而論，台灣手上的牌其實不差。放眼周邊國家，韓國深陷出口衰退與高負債，日本被長期低成長綁住，東南亞又普遍面臨電力與供應鏈斷點的壓力；相較之下，台灣的企業動能與供應鏈位置仍屬難得。企業願意投資，供應鏈也還站得穩，加上民間儲蓄雄厚、政府財政相對穩健。那麼接下來該做的事就不難理解──讓資金能流動、讓產能有去處，關鍵瓶頸要能被打開，而政府的路線也要清楚到讓市場看得懂、預期得了下一步。
這次《經濟學人》只是把燈打亮，把鏡子擺在台灣眼前。趁著景氣還高、國際還需要台灣，資本也願意等，不妨好好審視腳下，把地站穩，後面的路才不怕風吹。這一次，很可能是這個國家少數還能自己決定方向的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