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演歌」的中山北路

 

文 / 林淵源

 

中山北路算是一條指向台北北端的代表性軸線，像一位穿著和服的溫柔姐姐，牽著我這個永遠的城市門外漢，一邊唱著演歌一邊走著。

 

「台北車站」應該可以算是台北城一個代表性的座標起點，過去那個尚無捷運的年代尤其如此。舉凡台鐵、各個外縣市聯此的大巴士公車轉運，乃至松山機場都要拉一條線錨定在此特區。談中山北路必得從這個點開始，這個一腳跨在中央機關那些撲克臉一般的建築群，當然還有看起來一樣撲克的大王椰子路樹。一腳跨過忠孝東路，往北邊踩進淡淡的日本味裡，然後味道越來越濃。

直到南京東路口之前，這裡可以說是哥兒們(特指上了點年紀的大叔級)下班後共商酒國大事的京畿戰場。舉凡這這這…條通與那那那…條巷，一直延伸到林森北路之間的大街廓，就像一片阡陌縱橫的稻田，房子與房子之間摩肩擦踵，蹭來蹭去總會蹭出一間厲害的居酒屋或是卡拉OK。中山北路與林森北路像是兩道結界，將城市裡的七彩霓虹與八方好漢收攏在此，沒日沒夜自給自足。

 

南京東路口是大家慣稱的「中山」，也是我眼裡的「小銀座」。走在這一帶的女生沒辦法不美麗，因為連男生也都變得妖嬈許多。這裡不討論兩性議題，我講的是那股很視覺系也有點末日華麗感的城市氣息。百貨公司像是每日都是周年慶，行人經過時也很像配好劇本的臨時演員，個個都缺著一瓶保濕霜與一件格子領巾。你手上可以不拿公事包，但不可以不提個裝了商品的紙袋就離開。就算你好不容易從各專櫃之間的縫隙逃出，也很難從騎樓上一攤一攤的「快時尚」倖免躲過。而且似乎所有店面的二樓都是髮廊，日系血統如假不換。三樓是美甲、美膚、美胸、美眉….無差別式的都市神話。走一趟「中山」你很難不美，那怕只是經過，走路的節奏都會Bling-Bling起來。

 

在到達民權東路口之前，「光點台北」是值得你在地圖上留一根大頭釘的點。白色的老房子彷彿是為了成全一樓前院那一片綠，日治時期的文藝復興樣式，老派的建築有老派的排場，還有個老派的二樓咖啡館。舊式建築裡不算大的結構跨度，厚厚的牆體與深深的窗台，剛好給了一種小尺度空間裡的緩慢與安心感。喝咖啡時感覺像坐在黑膠唱盤上慢慢轉著，轉夠久你就有機會轉進上一個黃金年代，聽聽白光唱「如果沒有你」或是跟林黛聊聊「藍與黑」。

 

我對民權東路口的街景印象一直停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那間洗石子的「誠品書店」的時候，在那個「誠品」尚只有賣書與家具的時候。灰色調的簡潔量體，冷靜到有點禪意地端坐在這個路口，繁花似錦的中山與民權兩大洪流交會之所，他老兄雙眼半閉盤坐一旁，所有路人行經該路口的騎樓時都像是老電影膠捲播放到一半會突然變成十分之一的速度然後安靜下來。過五分鐘後放映師重新換上膠捲，離開了路口後城市的咆勃沒停，繼續Bebop。我在心中保留了這一段消逝的城市光景，那個「書店」還只是賣書的黃金年代。

 

然後，我們會一直走在楓香與樟樹構成的線性森林裡，往北邊展開，一直來到「北美館」。這裡是我剛上大學時從桃園到台北遊逛必到之處，其實是當年那個剛離開鄉下老家北上唸書的老土男生唯一認識的地方。每個假日坐著台鐵進城來，同一個站牌，搭同一班公車，到這一座當年還很前衛的藝術殿堂，流連在不一樣的藝術作品之間。後來交了女朋友仍然帶著她來這裡約會，不是為了甚麼動人的文青理由，真的只因為那個「我」只會坐那一班公車。後來那個女生牽著我繼續認識其他公車與這個城市的各種面貌，然後成了我的老婆…與高智能人性化衛星導航器。

 

過了「北美館」是一座高架橋，車子開上了橋之後的巨大視景尺度與俐落橫幅的天空線，彷彿把這裡定義成某種邊界，原本大馬路的慢散步到此告一個段落，行人與其寵物請往回頭順著馬路另一側繼續散策。就像把一捲演歌集的卡帶從A面換到B面繼續聽，聽著聽著，一直聽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