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淵源
這一兩年夾娃娃機的店面風起雲湧地攻佔街頭與巷尾,只要哪一間店面一空下來,沒多久就會發現一陣白光壟罩,然後閃動的藍、綠、黃、紅光LED框起來的小櫥窗一一就位,既像被外星部隊佔領的殖民基地,也讓我聯想起秀拉的點描畫派,一種電子印象畫層層堆疊又消失的色彩錯覺。
夾娃娃機這種遊戲平台並不算新鮮,只是攫取的方式稍有差異。基本上就是一個玻璃櫃體裡放著讓你觸不到(而且常常你也用不到)的物件,那些物件通常會有兩種風情,一種是故意擺酷讓你心癢不已;另一種則楚楚可憐,讓你很想變成王子把被囚禁的公主救出來。這些機台的攫取方式大概都會跟國中物理課裡所教的理論相互呼應,反正你得把牛頓那些用推的、用射的、用拋的…種種運動定律都背熟,然後再全部忘掉,就可以上機台拚搏了。
夾娃娃機店的城市迷惘(林淵源/繪)
記得四十幾年前正當我青春期,就常跟大人討著零錢硬幣,想利用那幾枚手中握著的確定感,去博一個機台玻璃櫃裡的不確定春夢。當然通常不是失手就是技術差,當手中的確定感耗盡時,少年們總會情不自禁去搖晃機台,或者踹個幾腳也行,反正要不就是想把裏頭多彩的夢搖出來,要不就是發洩青春的苦悶。
只是這些一向讓人們認為是庶民娛樂、夜市人生、邊緣遊戲的集散空間,曾幾何時開始攻佔城市的超級商業帶,開始穿插在國際時尚品牌店與讓人附庸風雅的咖啡館之間,那麼義無反顧地掛起大大的燈箱招牌,勇敢地植入屬於它自己獨特的空間符號。因為在一眾充滿個性的商店之間,沒有特色的厭世表情反而成了它的獨到特色。彷彿一段突如其來而且不管上下文脈的語句,在你還來不及搞懂眼前違和的文義時又出現了另一段。
作為一位建築師,最常在同業間議論的使命性課題,其中有一個就是「縮短城鄉差距」。這種對於產官學界都算是艱鉅且漫長的大業,眼前這些另類選物店算是不花太多力氣就完成一二了。你在我小時候住的的小鎮城隍廟旁看見的空間模樣,跟那間敦化南路捷運站口旁邊的門面沒有差異。不論是城市與鄉鎮之間,住宅區與工業區之間,透天厝與每坪近百萬的豪宅大樓一樓店面之間,這些街頭景觀的隔閡與距離,都會因為娃娃機店的出現而帶來既視感。這樣的事情難免讓許多人感到無奈,城市景觀如果都是用任性拼貼一般的方式構成,我猜想迷路的行人會越來越多,就像青田街的文藝腔調裡突然跑出一句「霹靂火」的台詞,讓人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讓記憶與情感錨固在街道的場景上了。
我每次看到夾娃娃機裡的填充娃娃們,心中就不免問著,這個世界真的需要那麼多填充玩偶嗎?後來我看了一部電影「大佛普拉斯」,片裏很喜歡玩夾娃娃機的男主角曾經對著鏡頭說:「你不覺得那是一件很療癒的事嗎?」
mmmmm……我想,應該是因為空虛吧!因為那個空「無」,所以需要找到填充物來讓它變成「有」。每個人都曾有空虛的狀態,也都有被填充的需求。如果城市裡的孤獨感也算是一種空虛的形式,那麼夾娃娃機店是否算是一種自助型對抗孤獨(或者攏絡孤獨)的消費空間。一如曾經很流行的小說漫畫出租店,客人要的只是一本小書與一個角落。或是也曾經很流行的小包廂式MTV,暗暗的空間裡,一部影片與一張長得像床的沙發。
「孤獨空間」的經濟永遠不會消失,只是面貌更迭而已。未來,可能會有夾「愛情」的選物店,夾「心靈雞湯」的、夾「他人的悲劇故事」、夾「名模的八卦」與「政客未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