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淵源
最近因為接了一個基地位於天母的建築設計案，又得以造訪那個似近又遠、乍熟還生的地方。該說是「地方」也彷彿是個「他方」，雖然明明就在同一個城市，卻總讓人覺得那一塊地圖像被套上一層濾鏡，有種特殊色調，特別的二次元插畫感。
一直以來，在台灣社會普遍的觀念裡，城市都被賦予「高度發展」作為存在的最高目標。於是從街頭百姓到議會民代再到首長父母官，無不挖空心思在擘畫未來。描繪著一期又一期的重劃地塊，一條又一條新的快速迅捷的交通大道，通往明日也通往繁榮。於是乎出現了「人進來就會發大財」一類的精神口號，把一眾意氣相投的人們弄得熱血沸騰。
但冷靜下來看看四周時，似乎又會發覺有些地方似乎不見得想要日日沒命地向前衝，而是用一種宛如走路的速度，且看、且坐、且晃悠著，住在那裏的人們就在乎一件事…生活，優雅的生活。
天母，就是這樣的地方。她喜歡定格的畫面，偏好低飽和度的背景色調，還有房子與房子之間那些安放在巷弄街道與前院樹蔭裡的吳儂軟語。
有人會說天母這幾年因為沒有捷運，遊客少多了，市況也冷清了！這話說得沒錯，但只是乍聽之下沒錯，其骨子裏可能得再想想，是否真的如此?
幾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第一、天母究竟是不是一個以遊樂為目的而存在的地方？
第二、住在天母的人喜歡過去那個熙來攘往的市街氣氛嗎？
第三、如果天母…或者說更早的天母不是她的那一份從容閒散的生活日常感，是否仍會那麼迷人?乃至於變成一個遊客聖地嗎？
提出這幾個問題，不見得想立即得到答案，但起碼你會發現，存在都市的四周許許多多人云亦云的主流說法，其實多多少少帶了些偏見與些許草率。
我最早的天母記憶很微弱，純粹的外地人參與經驗，而且還是孩提時代。小學幾次暑假裡，母親會帶著我與弟妹們從南投到台北的石牌找我阿姨，住上幾天城市的假期。當時民國六十幾年，尚無高速公路，搭乘台鐵對號快火車，過了桃園站以後對我而言都是台北。我們提了大小細軟晃悠到了老台北車站後，還得再搭一段北淡線的慢火車。一路從雙連、士林、圓山…來到石牌站，當時月台一側是成排成列的五層樓公寓，另一側全是綠蔥蔥的稻田(現在已經豪宅林立)。
先跳過一些鄉巴佬進城的陳年瑣事，我最印象深刻的就是去游泳。當時我家鄉尚無游泳池這種時尚名詞，更遑論「游泳」此等高尚的娛樂。結果我的人生第一游就在當時的「天母游泳池」，多麼美妙的初體驗啊!印象中的老天母，天空很藍，水很藍，空氣是淺藍的泡泡感，每個我看見的人，臉上都是粉粉的淺紅(我猜應該是看到很多老外)。路上的人少少的，樹蔭濃濃的。房子小小的，馬路慢慢的。我好喜歡那種當時我只能在漫畫裡看到的生活感，安靜到只有我翻書頁時的聲音與夏天的蟬聲。姨丈小小的車子裡擠進了我們罐頭小魚似的身子與笑聲，一路上跟我們介紹那個很有畫面但不易理解的地名…天母。
一直到我成家當了人夫人父，我們又來到天母，從城市南邊的木柵來到北邊當遊客。這是一種假日的台北生活基調，年輕爸爸與年輕媽媽帶著小小孩，上午走天母古道，中午在天母西路吃漢堡，下午逛完古著成衣店後繞去中山北路七段那一間老誠品書店閒逛，傍晚再晃到洋蔥餐廳吃德國豬腳。然後一家三口心滿意足地開著我們的小ㄅㄨㄅㄨ車賦歸城市南邊。
又過了幾年，我們會繞到忠誠路，逛新的誠品，散步寬敞的人行道，欣賞那一排排紅了樹冠的台灣欒樹，提醒我們享受城市感不見得要擠進人潮滿滿的西門町與東區。當時的「天母感」已經蔓延到了福林橋的下橋這一端，而那種「遊客到此一遊感」也越來越濃。
一直到「搭捷運」成了台北人移動的主流方式，而路線沒有通到天母。然後這裡漸漸遊客少了，店家遷走了，市街的喧囂不見了。於是，就聽到一個簡單而粗暴的說法:「天母沒落了!」
這是最多人一致的說法，也是我覺得最荒謬的說法。
正確來說，應該是遊客們記憶中的嘉年華天母已經褪去妝容，回到素顏的生活色調。馬路兩旁的行人空間回到從容的尺度，而樹蔭依舊濃濃的。如果你仍會被這個空氣感吸引而來，你會很願意融入她的緩慢節奏，如果不願意，她也不會在乎。你看過「刺蝟的優雅」嗎?要嘛就靜靜地享受，不然慢走不送。
「天母」就像氣泡礦泉水，雖然氣泡湧上了繽紛的表情，但是你會愛它的理由，依舊是無色無味的那份純淨。有一位在地老哥曾這麼跟我說過:「生活在天母很簡單，好好懂得生活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