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淵源
阿桃與阿超是高中同學，也是彼此的初戀情人。他們是中部一個小鎮裡的年輕人…我指的是20年前，因為我今天想講的這個故事將會橫跨20個年頭。
毫無意外地，這對初戀情人後來並沒有「後來」。聽說很多高中時代談的戀愛到後來不是無疾而終，要不就是兩人變成閨蜜，或者是哥們。終究兩小無猜也算是有著某種一起探索青春與冒險的革命情感吧!
首先來聊阿桃。這姑娘個子高大，從小就是一位田徑好手，很會跳高也很會短跑。總是班上運動會裡的關鍵人物，只要看到她，全班就會很有安全感。他有一身小麥般的陽光膚色，那種陽光像是從外表一直透進靈魂深處一般。阿桃的家境不是很好，父親很早就離世，母親帶大他們家四個小孩。阿桃是長女，因此高中畢業就必須出外工作。除了幫忙養家之外，還要供三個弟弟妹妹求學。這種故事結構時常會聽到，好像長女都要扮演這種悲劇性的角色。聽多了類似的劇情，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人生如戲?或是戲如人生?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大城市裡的美容院學習洗頭髮，一份很吃勞力的活，同時也要很會「做人」。雖然阿桃學歷不算好，但是做事一向伶俐。只是因為剛到城市裡生活，得直面現實的人情冷暖，多少會有點適應不良。除了得在同齡大女孩們之間學習親密又競爭的「暗黑」相處，還得學習都市裡那份很難拿捏的距離感。過度關心與過度古意都不是城市人的菜。
學到快晉級成准美髮師時，有一位經常指定阿桃洗頭髮的主顧跟她聊起了一件開啟人生的事。這位老主顧一向熱情豪爽，60歲左右的貴氣婦人。這天，問起了阿桃要不要到自己開的公司來上班，明顯是要把女孩挖角。大女人看上小女孩的淳樸老實與勤快，並且難得的安靜，顯然是一位待琢磨的璞玉。女人很會做生意，手上掌管了好幾間房地產公司。她需要這樣子的一位信得過的助理來當左右手。阿桃當然先是受寵若驚，但又相當惶恐。畢竟「房地產」三個字對於一個鄉下來的孩子，既陌生又遙遠，彷彿是來自外太空的飛行船一樣的存在。但拗不過這位熱情董娘的苦口婆心，以及美髮店老闆娘的一起勸說(髮型店老闆娘當然也是這位地產董娘的忠實粉絲)，阿桃最後還是接受了這份差事。
果然不讓人失望，她學得相當的快。既能幫董娘打理好所有眉眉角角的大小事，又能夠很接地氣地擺平許多固執難搞的地主。於是董娘開始給她更多歷練的機會，到各部門去學習各種專案。從經理、協理一路走到副總的位子。
有一天董娘跟她說:「我打算再過幾年要退休，妳就當我的接班人吧!我讓你持有重要的股份，以後公司就交給你了!」阿桃聽了整個呆掉，這下子她肩上負的擔子豈止是千金，簡直就是整個天塌下來的話，她必須站起來頂住啊!當然最後這位不輕易認輸的陽光女子還是接下了重擔。也逐年將接手下來的事業體加以精進擴展，朝著理想未來踏實前行。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阿超吧!
高中畢業後的阿超，第一年大學考得不好。家裡要他補習重考，因為他父親是鎮上有名的水果商。不准阿超讓家裡失了顏面。無論如何，就算沒有醫學院，也必須考上個國立大學才行。
果然阿超不負重望，考上了不錯的學校，也順利畢了業。原本父親要他在家鄉經營生意，但阿超覺得自己應該進城去。喝了洋墨水後的他雖然有點徬徨，但總覺得自己應該是白領菁英的料。雖然還沒有確定人生方向，但也不想隨便屈就。後來經朋友的介紹，他到了一家很大的建設公司上班，負責的是業務部門。多虧阿超來自商人之家，也算是對於生意買賣還頗有敏感度。很快地，他就把房地產交易的技術學上了手，並且很快賺了第一桶金。他把第一桶金全部拿去買了一部跑車，他知道自己必須認識更多「有力人士」，開啟更大本的人脈存摺。玩車一陣子之後，當然也認識了一些闊綽的社會兄長。也拜他有著業務底子與過人的交際手腕，很快就打進了有錢人的圈子。有一天，一位年紀長他十幾歲的老大哥跟他說，他在市中心有一戶豪宅，自從跟上一任紅粉知己分手後就空了好幾年。每個月繳著數萬元管理費還算小事，一直都沒有人去住住，讓他覺得怪可惜的。就問阿超有沒有興趣去幫他住一住，所有管理費跟水電費都由這位闊綽的屋主買單之外，還不收阿超租金，只要阿超進去幫他住住房子，打理打理屋內的細軟，有人在屋子裡走動走動也比較踏實。阿超聽了簡直喜出望外，馬上一口答應下來。第二天就搬進去住了。接下來，考驗正式開始。
這房子總共兩百多坪，光主臥房裡的浴室就比阿超原本住的整間房子來得大。豪氣闊綽不說，從社區大門進入，經過金碧輝煌的大廳、六星飯店等級的公設，一直到電梯廳…一直上到他住的樓層。一路下來的排場，簡直高牆大院，庭景深深;一步一景，步步驚心，完全是皇室貴族的規格。不過對於這位三十郎當的年輕人來講，這一切充滿驚奇，簡直解鎖了人生一大成就。
沒幾天，他就陸續邀請哥們好友到房子來參觀，分享他的喜悅，跟一份莫名的虛榮，也順便炫耀他浩瀚的人脈。來過的人莫不嘖嘖稱奇，直嘆阿超怎麼可以有這麼夢幻的人生際遇，每個都羨慕不已。
可是到了第二個月，真正的考驗來了。阿超逐漸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尋常，就是鄰居看他的眼神。或者這麼說吧，鄰居的眼神裡從來沒有過他。有時候在社區裡，幾位鄰居碰上面時，他不僅插不上話，而且在那群豪氣的富人之間，他就像空氣一般，沒有人感覺有他的存在。有一次，甚至誤以為他是社區新來的園丁，請他去院子修剪花木，讓他簡直糗爆了。
似乎有某種巨大的鴻溝，橫跨在阿超跟鄰居之間。這種感覺其實從停車場就開始。阿超自己可以用的車位就有三個，而這邊每一戶人家都至少擁有六、七個車位。雙B在這裡只是買菜用的代步車，這邊多的是藍寶堅尼、瑪莎拉蒂…一類的超跑。阿超原本用第一桶金買來的那一部跑車在這邊，只能算是玩具車。每當他把車子停好之後，走在停車場裡時，總覺得身旁經過的那些車子，就像是一頭又一頭的猛獸，每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神都在打量著他。後來。有一次社區的派對裡，大家說好每人帶一瓶酒來分享。阿超一見到鄰居們手上動輒數十萬的紅酒，根本拿不出他帶來的那瓶。於是，晚會還沒開始，他就夾著尾巴逃跑了。
這豪宅大概住不到半年，阿超跟屋主說，他不想住了。他不好意思說出真正的原因。只說想回家鄉照顧雙親，然後用最倉皇失措的速度逃離那座城堡。據他的哥們後來透露，原來阿超受不了豪宅裡的那份格格不入。壓力之大讓他得了憂鬱症。所有去拜訪過他那座「寄生」豪宅的朋友們聽得這個消息都唏噓不已。沒想到，原來「住」豪宅是必須「練」過的。
我們身旁應該都有幾位阿桃與阿超這樣的人，從純樸的原生家鄉來到了城市裡展開新的人生。有的人走得順遂，有的人或許坎坷崎嶇。有的人選擇樸實慢走終能登到高峰，有的人偏好狡兔飛快但中途提早謝幕。城市裡到底該怎麼生活？這個問題恐怕沒人能答得上。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到頭來，可能會發現，答案其實非關「城市」這個空間，而是關乎每個城市人的靈魂深處吧？
喔對了!四十歲那一年，阿桃與阿超在一個都市蛋黃地段的都更說明會裡不期而遇。久別重逢的兩人興奮不已，也跟彼此訴說了這些年來的酸甜苦澀。說著、說著，兩人就成了哥們，一同去居酒屋續攤了!
你說，能不愛城市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