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淵源
不是「博愛座」或是「平等座」喔！是咱們台灣高鐵最有人情味也最有「冷感味」(按:就像餓了一整天之後喝到的一碗冷的魚湯)的「自由座」。
我可不是道德魔人，也沒敢在這邊議論這些座位定義的背後，承載的到底是關懷抑或只是字面上最淺層的優先權。就像路上的紅綠燈到底是拿來展現城市流動的秩序之美，還是只能拿來爭論差幾秒是誰的路權?以及，解禁後的城市裡，空曠的人行道上戴著口罩究竟是為了防止天外飛來的病毒，抑或只是不想讓自己的表情跟別人不一樣而已？很多事情的對與錯真不是法令條文或是人數表決可以釐得清楚。人人心裡都有把尺，常常是在比誰的尺比較長，而不那麼在意刻在尺上面的數字代表的意義了！
話說回來，「自由座」又與建築何干呢?
確實看似兩碼事，但咱們想想，一個城市的美醜難道只在於路上每棟房子的顏值高低嗎?我們不妨回想一下上次在台南老巷弄的散步，或是再更上一次在東京目黑川畔沿著街店閒晃，那份愜意悠閒讓你感覺當個優雅的路人真是幸福。或者是當下瞬間浮起的一個念頭…住在這裡真好！這些美好綺想難道是因為那裏的房子比較好看嗎？恰恰相反，我覺得城市景緻迷人與否，建築風貌只佔其微小影響。真正的大關鍵在於人，或者說是一種由人與公共空間交織構成的關係，一種真正和諧而且疏密有緻的「城市人情」。
而城市人情往往最容易展現在僧多粥少的公車上，或是貓多魚少的高鐵自由座車廂裡。那簡直是個即興舞台，每日由素人演員隨機上演各種劇碼。你想認識一個城市的話，不妨從這間移動的劇院作為起點，會讓你窺見城市的衣角，也鳥瞰了一微小人間。
上星期我去台中開會，也就在台北往台中的一個小時車程裡，我就在高鐵車裡看了一齣Live的沉浸式舞台劇。
那天是大日子，沒買預售票的我當然只能選擇自由座車廂碰碰運氣，反正頂多是站票，要不了多久就到站，跟我從西門町站到南港相去不遠，七尺壯漢如我者，小菜一疊。
一上車，很幸運地空位不少，上來的乘客們也都魚貫入座，真的有一種別於對號位車廂的「自由感」。車子來到板橋站時，又上來了一些乘客。這回可就不是人人都有位子，走道上開始有零星站著的人，所幸都是年輕有活力的臉孔，也就讓坐著的其他人免於被道德綁架的隱隱焦慮。就定位後，車子繼續自由前行。
接著來到了桃園站，上來的人沒有幾個。有位拉了一大箱行李又背著大背包的女生，青澀的學生模樣，小心翼翼閃過了幾位站著的旅客後，定眼一瞧，左前方靠走道不是有個空位，一旁的人依舊倚著走道站著，疲累的她沒想太多，將背包卸下後順勢坐了下來。五分鐘過後，一位七尺大漢年約四十的體面男士從廁所出來，朝剛剛那位女生方向走去，隨即在她座位旁停了下來。
隔著幾排座位的我並沒有聽見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只能憑藉那位男士朝著廁所方向與座位前方放著的飲料指指點點的手勢，在我心裡默默幫著配上對白。 一陣安靜的對話後，女生站起身，也順手將大背包拉到走道上來。而高出一個半頭高的體面男人則從容不迫地坐了下去，沒有爭論與質疑的音量出現，彷彿互相擊掌的兩人將座位傳給對方，然後那位疲累又加上無奈表情的小女生也無力移動，乾脆就倚在那個座位旁邊。
這幾個連續的鏡頭看似和諧，但我總感覺頗怪。好像一對上車的父女只得到一個座位，結果坐下來的竟是那位應該抱著女兒疼惜的父親。於是我的小宇宙裡出現了以下的對白…..
體面男:「小姐，不好意思，妳坐了我的位子。」
小女生:「咦?這裡不是自由坐車廂嗎?」
面露不悅的體面男:「我比妳早就坐在這裡，只是離開位子去廁所一下。」
一臉困惑的小女生:「可是…自由座不是只要空著都可以給需要的人坐嗎？」
義正詞嚴的體面男:「這個位子沒有空著，我的飲料可是一直都沒離開喔！」
充滿無辜的小女生於是默默起身讓座，而體面男則帶著程序正義的安然表情坐了下來。
整個過程非但沒有過高的聲量，連一絲絲尷尬的空氣都沒有。周遭的乘客，坐著的與站著的都維持著車廂裡必要的安靜。只有我的內心小劇場在拉著無伴奏小提琴，一會兒顫音、一會兒陡降八度突而飆高八度。
直到新竹站，下車的人不少，剛剛站著的旅客也都找到各自的座位。體面男站起身提了架子上的真皮公事包，依序排隊下車。這時我看到隨著男人起身，他鄰座的乘客也跟著站起來準備下車。是一位跟剛剛的小女生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在她與她擦身而過時，剛站起身的女生竟滿臉歉意跟對方苦笑，彷彿在說著…「對不起，我剛剛沒有聲援妳，但是我支持妳。」然後默默離開。
我沒有看到站著的那位小女生後來的表情，她緩緩坐下來，就是剛剛曾坐過的那個位子，雖然男人那杯喝剩的飲料仍在，但這個位子確實已經重獲自由了！
車子繼續走著，沒多久就輪我到站。明明那一齣小劇場已經結束良久，顫動的小提琴卻仍餘音繞樑(我的鼻梁)，才發現原來是忘了拿下我的藍芽耳機。
